魏志远:画心中的音乐与诗歌
看似互不相干的创作实践,贯穿了他拉琴的手、写诗的手、草书的手和绘画的手
魏志远:画心中的音乐与诗歌
本报记者 蒋蓝/文 祥惠/图
本期嘉宾
魏志远,四川成都人。笔名维熹,诗人、小说家、油画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文艺学系,留学于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1968年赴乡村插队务农,后历任乐山地区文工团小提琴专业演奏员、西藏自治区文化局创作组专业作家、《西藏文学》编辑部编辑及诗歌散文组组长,《星星》诗刊编辑,副编审等。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协。出版过多种诗集、小说集、散文集。国内海明威长篇小说《获而一无所获》的首位汉译者。
采访手记
(2015年8月20日)
在成都非马美术馆观摩了魏志远的个人画展《有水的风景》等几十幅作品后,魏志远与我静静地走出画廊,融入夜色。在一间明亮的茶室落座,我开始仔细打量他:上世纪80年代叱咤风云的诗人、小说家,飞扬的卷发变得中规中矩,白发如盐,不时穿刺而出。他低头,阴影就爬上他的颧骨,在鼻尖晃动,但迅速被澄净的额头带往一团静气。魏志远是安静的,安静得更像一个刚刚走出汗牛充栋的书斋的散步者。在甚嚣尘上的油画界,他如同一个不速之客,悄然从欧洲、俄罗斯归来,使他那双诗性飞扬的眼睛,又多了一层水蒙蒙的灵意。
我问,为什么90年代后就不再写作了?他举起白皙的手:“换一种方式活着,不是很好吗?这也是一种过程。”我知道,《一种过程》是魏志远在上海出版的一本沉思录的书名。但这是怎样一种过程呢?1987年,魏志远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7篇小说。也是这一年,应法国蒙特利埃市的约请,他完成了数十万言的民间纪实《1987:中国成都41个家庭》的采写;1992年,他再次拐弯,在上海经营起火红的月季皇后大酒店;1997年,“为了寻找更灿烂的色彩,远涉重洋到了美国。”(白桦《点燃色彩的诗人》)他留学美国纽约“艺术家联盟”美术学院,4年后再赴俄罗斯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深造……
他出国时,随身带着一把有几百年历史的纯正德国血统的小提琴。如果说琴弦寄托了他太多的梦,那么画布与油彩,则无疑成为他厘定自己人生边际最上心的材料。一些人知道魏志远曾是文工团的职业小提琴手,但人们均不知道,他自幼就开始了美术学习……
说实话,跟这样全面、多能的人谈论艺术,我感到底气不足。“不谈艺术,那就谈点别的。”他善意地笑道。话题回到了上世纪80年代。情怀、阅读、伤痛、思索。记得那时,铃木大拙的《禅的精神分析》成为文学青年人手一册的圣经。我们谈到了书中的著名公案。武士柳生但马守某天在花园欣赏樱花,突然感到后面有一股杀气。身后只有一个童侍,拿着主人的剑。经询问,童侍谢罪:我想主人剑术再好,如果我从后面突袭,你恐怕还是不能防御吧。但马守因预感没错甚为满意。他的感觉超人,那是长期修炼的结果。
如果两个武士技艺相当,又怎样决出高低呢?铃木大拙说:人格力量。魏志远是相信这个说法的。这个在诗歌、散文、小说、民间纪实、书法、音乐、油画当中大幅度转身的人,声称自己的座右铭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为此每天可以忘情投入10个小时以上来工作。优秀的诗人、小说家是不动声色的,他同样以一种疏远和简约,在画布上挥写大地的圣经,既有沉落在喜马拉雅古海石头一样的梦,也有他置身水城威尼斯、苍茫的伏尔加河流域以及水乡周庄的温暖或忧伤……
对话
诗人画家的风景油画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曾经在诗中写道:“我走过了不少地方/见识已锈蚀了我的眼睛……而感动过我们的怎能轻易忘怀/即使一根针/一条线/当我不小心触动了那些日子/温馨就鸟似的迎面扑来。”在你的画布上,水浪如鸟,构成水的意象……
魏志远(以下简称魏):我生于1952年,龙年,民间说法是龙生水而水生木。这个巧合未必能说明我艺术风格与水的具体关系,但我后来很多油画都与水有关,水的确成了我画作的动词。我母亲是一位师范音乐教师,我在学生时代就酷爱绘画,素描、水粉画习作是从不断绝的……这种从小的培养,逐渐被后天的学养激活,使我长于从平凡的物像中窥探丰繁的色彩,从复杂的景观中捕捉明灭的光影。说真话,我对色彩的丰富与和谐,到了痴迷的程度,作画时我从不剔除色板上剩余的颜料油彩,总能剥离出我所钟爱的颜色,直到最后的颜料摆上画布。
记:美术批评家骆耕野指出,你从欧洲归来,夹在大批“美术海归”远征军里。回国就闭门谢客,沉湎于风景油画,还操起了中国书法,对窗外一波紧似一波的击鼓传花充耳不闻。人生最大的挑战莫过于挑战自我,你敢在45岁以后半路出家,选择个体职业画家生涯并迅速脱颖而出,在同代的诗人中还是第一个。
魏:我在上海开餐馆时开始绘油画,偶有心得,便布置成餐馆的特色风景,某天诗人白桦就餐时偶见我的画作,颇感意外,主动把作品推荐给《艺术世界》,还为该刊撰写画评《点燃色彩的诗人》:“他用辉煌的色彩去点亮幽暗的小桥流水,黄昏的远村和阳光下的田野。当你看见他把一座凡俗目光中的湖泊燃烧得光怪陆离面目全非的时候,你又不得不信服那是真实的,而且真实得让你狂喜,让你震撼。”
记:90年代你初试油彩便出手不凡。
魏:毋庸讳言,古往今来的画坛名家中,从零起步而无师自通者有之。我的油画并无直接师从,且并未从专业美术学院的基本功开始练起,而是借重文学艺术的阅历与素养,从风景写生反向切入到油画创作。在我看来,音乐、美术默化之处很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用不长的时间完成了从诗情到色彩的转化,从韵律到光影的转化。完成了一个诗人吟诵着诗歌走向画家的过渡,用了短短四年。这些年来,看似互不相干的创作实践,贯穿了我拉琴的手、写诗的手与草书的手,触类旁通,来自生命的感悟奔涌笔端,直击风景油画寄情写意的本质,画外之功融入画境,我画我心中的音乐与诗歌,渐次出现诗人画家别开生面的风景油画风格。
水的多重意象
记:《有水的风景》让看惯了变形、扭曲、力比多膨胀之作的观众明白了一个事实:让绘画回到绘画本身。我十分喜爱你的《水上》《白墙》《早晨》等作品,这类“去修辞”的命名其实已暗含了画家的美学趣旨。画面既有油画的高光造型,又有国画的笔墨以及诗歌、音乐的灵意。这是你深入揣摩水乡使然,绝非因循旧例、贪图省力者所能到达。
魏:谢谢你的好评。我的确是勤奋之人,绝不浪费时间,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完成一幅画消耗几个月、修改几十次已是寻常。有人认为我的油画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油画中的“水语言”,其实我所汲取的水脉,并非无迹可求。作个对比。关于江南,陈逸飞的系列之作,水光淋漓,五色缤纷,饱满的水体蓄势待发,附着于水上的人文痕迹,繁复的心计加剧了凝重的态势。所以他的水总是有备而来,似乎在为潜伏在景色后的某个主角鸣锣开道。
但吴冠中完全不同。国际知名艺评家高居翰先生认为,吴冠中的绘画最能集中反映20世纪中国艺术面貌的各种特点,即东西方艺术的汇合。他的油画是写实的,水墨是中国的,在两种绘画介质、两种传统、两种风格的结合上,吴冠中比中国画家前进了一大步。吴冠中笔下的水乡没有陈逸飞那种持续用力和过分渲染,滴水成绿的江南一如那淌着水滴的线条,泼墨漫漶而起的生命律动使画面生机勃勃。
正是基于这样的体认,象由景生,景由心造,把握自己的心境,恬然、从容地面对沉浮与明灭,远离经济诱惑对艺术的控制,我的《有水的风景》,既是检阅自己海外游学十载的跋涉历程,也是我“归来”的心证。
记:你翻译过海明威的长篇小说《获而一无所获》,熟悉海明威“冰山原则”:冰山在海面上移动很是庄严雄伟,正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
魏: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有一个解释:“如果一位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家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写出来了似的。”作家强调的是省略,主张水面下的“八分之七”应该留给读者去感受。我的画里,也许你能清晰地感受到匿于水下的部分,那正是生命哲学彰显出来的人性之美。诚如《礼记》所言:“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比如,画作中漂浮在水面的渔火、模糊的人影、绚丽的灯笼等“人迹”,与自然之景合奏出了非凡的晨昏交响。
艺术是画家的最高语法
记:《有水的风景》既具印象派、点彩派、表现主义的影响,也富含俄罗斯的风景画精髓,总能让人感到静谧、明丽和冲和。然而这些题材与手法似乎都近于古典,与二十多年来火爆的国内油画市场相遇,可堪玩味。
魏:一个行业急剧升温,极大冲击了艺术家的正常心态。除了一些严肃画家还恪守着自己的艺术宗旨外,另一些学院派的油画家,往往为卖画而扭曲自己对艺术的初衷。我回国看到那些巨大的人体和梦魇似的油画摹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当然吸引眼球是别人的自由,但为学子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他们会以为油画就是这样的。在法国和美国,我很少见到一个画家喋喋不休地执着于这类渲染肢体的作品。
记:到底是本土艺术家的美术理念,已经锋利到吹毛立断的程度,还是他们在画布上忘情地展开了淘金运动?
魏:我在国内参观过一些画展。色调阴郁的油画,凌乱随意的笔触,显得狂躁而不协调。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无论动物还是人都是违反常识,都带着惊恐的神色,即使是植物,也都是扭曲的。保尔·塞尚曾指出:“当人们不能再现出树下水上的反光时,就拿一个女神来填空,这和水有什么相干……”我认为,画布上没有脏的颜色,只有摆错了地方的颜色。画家眼里没有伪风景,只有被垃圾颜料葬送的风景。传统俄罗斯画家们那种执着,如果画家着迷于某人额头的比例,他们立即就要摸出尺子去量一量!这些认真,对心浮气躁者来讲,明显已经落伍了。
记:更应该追问,这类画作,为什么会受到市场青睐?
魏:不客气地说,如今的油画市场犹如一场浩大而狂热的“海狸鼠运动”!艺术,只有艺术才应该是画家的最高语法。旷达、平实的心态,应成为真正艺术家的方舟。所谓“悟以往之不谏,觉今是而昨非”,此心态更属不易。被市场“标的”的艺术,固然是衡量艺术的一个标准,但艺术精神的基质,无疑才是油画的脊梁。高手过招,怎样决出高低?是人格力量。我至今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