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以笔为枪的抗战岁月
记者 蒋蓝 /文 小程等图
主持人语
在王火的珍藏品里,有一件铭牌他十分看重:纪念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时,由中国作协向参加抗战的老作家敬赠。上刻8个大字:“以笔为枪,投身抗战”。王火在《月落乌啼霜满天》(《战争和人》第一部)卷首写下了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
本期嘉宾
王火,本名王洪溥,原籍江苏南通如东。1924年7月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采访过多位抗战人士以及亲历战犯审判过程。1950年参与筹建劳动出版社,任副总编辑。参与创办《工人》半月刊。1953年调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筹办《中国工人》杂志,任主编助理兼编委。1961年后在山东做过十几年中学校长。1983年调成都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参与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任第一任书记兼总编。作品有《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外国八路》以及《平鹰坟》等4个电影文学剧本。长篇三部曲《战争和人》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以及国家图书奖。
采访手记
王老是名人,每天收到各地寄来的杂志、书籍,九十高龄的他仍要拆阅。他说,这是一种礼仪。日前收到他赠送我的新书:70万字自传《九十年回眸——中国现当代史上那些人那些事》。书中涉及百余个人物,涵盖中外,是一本有关中国现代史的珍贵回忆。我特别注意到在1946年至1948年间,王火作为《时事新报》《新生报》和《现实》杂志的特派记者,在上海、南京一带采访了众多抗战人物,写出一系列重大新闻报道。
前不久,我来到王老位于大石西路一个静谧小区的二楼住宅,开门的正是王老。他穿一件牛仔衬衣,鹤发童颜,具有一种知识人特有的静气。来到由阳台改造成的书房,他为我泡好茶,端来一盘巧克力。老伴凌起凤于 2011 年去世,王老一直独自生活,女儿时常来看望。书案上,摆放着妻子的照片,一尘不染。凌起凤又名凌庶华,国民党元老凌铁庵之女,曾任于右任秘书。《战争和人》的成功不能忽略凌起凤的重要作用。王老的家朴素简单,书不算多。他先后捐出多批著作、藏书、手稿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用于建立“王火文库”。客厅有娃娃笑声,他说:“这是我孙子的小孩,我的第四代。”
在复旦学习时,战地记者、翻译家萧乾是王火的老师。王火当年的职业理想并不是当作家,而是要像萧乾、“大兵记者”恩尼·派尔那样,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为公平、正义鼓与呼。
王老翻出一叠书信、史料以及上世纪40年代的剪报:“1946年我还在复旦读大三,作为特派记者写稿很多,《匮乏之城——上海近况巡礼》《我所看到的陇海线——换车误点旅客饱受辛苦,沿路碉堡使人触目惊心》等长篇通讯、特写时时见诸报端。我是第一批报道南京审判、南京大屠杀案的新闻记者之一,率先采访报道了因抗拒被侵犯、被日军刺了37刀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等人。1946年2月,我前往南京采访日本战犯谷寿夫的审判现场,一位满脸刀伤的少妇,用围巾半遮着脸,对侵华日军在南京犯下的罪行作证,她就是李秀英。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站出来。我在《大公报》《时事新报》上发表了长篇通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报道了李秀英的不幸遭遇,轰动一时。几十年后,我听说李秀英仍健在,还托在南京工作的侄儿去医院探望……”这些亲身经历,王火写到了《战争和人》中。这部以抗战为背景的三部曲,第一部里在南京大屠杀中宁死不屈的“庄嫂”,原型就是李秀英。
王火自言没有爱好,也不注意锻炼,偶尔看看电视,一看就冒火:“‘抗日神剧’里,一颗子弹发出去、一把刀砍下去,鬼子立即毙命。打仗真这么容易吗?日本军人狡猾得很,我军战士十分辛苦!要是年轻人光看这些,根本无法了解真实的历史!”他忧心,艰苦卓绝的抗战会不会被一些影视文化消解?而他力所能及的就是写出他知道的真相,“不可忘记历史,首先要了解历史。”
对话
他的90年
清楚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
江津求学,立志为民鼓与呼
记者(以下简称记):抗战爆发后,日军侵占华东、华中等地,沦陷区大批难民和学生涌入大后方。你也是这时来四川的。
王火(以下简称王):我六七岁随父亲王开疆到南京。父亲是个与时俱进的人,与友人聂海帆创办了三吴大学,掩护救亡运动的学生。他发誓不为日本人服务,最终蹈海明志。1942年7月初,我18岁,由上海到南京去合肥,冒险偷越日寇封锁线,步行至河南洛阳,经陕西入川到达重庆,辗转到江津,投奔在县城当律师的堂哥王洪江。这年我考入了国立九中高一分校。
记:那是所什么学校?
王:来重庆的人太多,当局在周边地区安置外来者,在江津兴办了“国立九中”,九中高一分校位于德感场后山一个叫“蜘蛛穴”的地方,300余名学生,多是安徽和东北人。后来成为我夫人的凌起凤,就在高二分校。
记:你的回忆录里提到1943年夏天,高一分校发生了一起震惊“陪都”的学生中毒事件。
王:那天,上完早自习的学生拿着碗去食堂吃早饭,一会儿后东一个西一个倒下,床上、教室、操场上到处都躺着学生,连厕所里也有……共有120多人中毒,情况严重的60多人。我去得晚,没来得及吃东西,马上参加了老师组织的施救。校医面对这突发事件,束手无策,仅有几瓶紫药水,怎么救?附近一个农民说,吃生鸡蛋能解毒!我跑到附近张氏祠等几个农家小院买蛋。农民听说是给学生解毒,不收一分钱。农民在抗战中生活很苦,但对学生很好,树上的橘子我们随便吃;我去当地同学家吃饭,一家人站在边上看,一碗又一碗的“帽儿头”……至今让我感念。
上午我们将120多名中毒学生分批用小木船运到江津县城。德感场和县城私人诊所的张熙尧和张思寿医生,建议立即给严重的中毒者注射麻黄素、打强心针,但服务态度生硬的卫生所医生不予采纳,只给注射葡萄糖药液,直到上午11点才处理完。晚上8点,中毒学生开始苏醒。当日下午,国民党政府有关人员进驻学校,经鉴定,系砒霜中毒。他们抓去了一个姓窦的东北籍学生,他的嫌疑最大:一则他是学生伙食委员会成员;二是这天早上开饭前他有进入食堂的机会;三是他本人没有中毒。他被抓到重庆,关进了监狱,但一直没有承认投毒,两年后死在狱中。
那几个晚上,我心急火燎,写了一篇措辞强烈的评论《九中就医学生感言》,投给《江津日报》,报社立即发表了这篇千字文。文章对江津县卫生所的官僚主义、医生冷漠等现象进行了抨击。同学们说:这文章真痛快!这是我首次发表文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被人传阅,自豪和喜悦溢于言表。我意识到为民鼓与呼的重要性。从1944年在江津开始,我常有小说、散文、特写在重庆的报刊发表。
日本飞机空袭下的中国
记:你经历过多次遭受日本飞机空袭的场面。
王:1937年“八一三”后,日本叫嚣“三个月内灭亡中国”,当时日寇有2700余架飞机,中国仅有300余架旧式飞机。日机除在上海战地狂轰滥炸外,8月15日又开始狂炸南京。
我父亲在南京有幢大房子,新中国成立后捐给了国家。这天中午,听到“呜——”的汽笛声,这是预备警报;一会儿转成了“一长三短”的“呜——呜—呜—呜”的紧急警报。飞机轰鸣声中听到远处有炸弹爆炸声。我看见天上,飞在前面的是4架草绿色太阳徽的敌机,一大三小,大的是轰炸机,小的是战斗机,紧跟追击的是3架中国战斗机,用机枪“哒哒哒”追击敌机。双方机枪吐出火舌,因为飞得低,双方战斗机上戴皮头盔和风镜的驾驶员我看得清清楚楚。飞机掀起的声浪和气浪很大,使人战栗。这时远处高射炮声响起来,炸弹声断续传来,飞机轰鸣声逐渐远去,再一会儿响起了和缓轻松的“呜——”,警报解除。
我第一次遇到的空袭结束了。但第二天日机又分4次空袭,来袭的大多是轰炸机,属于日本木更津部队,死伤不少,报载先后有9架飞机被击落。以后日机有时白天来,有时夜袭,除轰炸上海、南京,杭州以及沪宁线甚至河南周家口等地都遭轰炸。中国空军以弱敌强,以少击多,涌现出很多抗日英雄。
记:当时最著名的有空军第四大队高志航队长,在杭州与日寇18架重型轰炸机激战,先后共击落日机13架,后来壮烈牺牲。
王:还有乐以琴。8月14日他与高志航击毁日军木更津轰炸机6架,翌日在笕桥击毁日机两架,在曹娥江击毁日机两架。21日在上海击毁日军九六式攻击机两架……南京人都熟悉他的名字。10月日机再次袭击南京,他奋起应战,击毁日机1架后中弹阵亡。再如刘粹刚,空军第五大队二十四队队长,曾先后击落敌机11架,于1937年10月26日因飞机失事壮烈殉国。萧乾先生在1938年写过一篇散文《刘粹刚之死》,引用了刘粹刚生前写给25岁的妻子许希麟的信:“……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就是尽了我的天职,因为我们是生在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你应当创造新的生命,改造环境。我只希望你永远记住在人生旅途上遇着过我这么个人,我们为公理而战争,我们为生存而奋斗,我们是会胜利的……”
记:你对空袭记忆很深。
王:为避空袭我们一家从南京搬迁到安徽南陵县,仍常有空袭警报。后又从南陵到安庆,再由安庆到武汉。随着战事推进,家里决定由武昌经粤汉铁路到广州,再去九龙转赴香港。我们在武昌徐家棚站上了火车,空袭就来了。日机被我空军阻击,又被高射炮射击很快逃走。解除警报后火车行驶,遇到空袭就鸣笛停车,让乘客下车寻地方躲避。想不到我竟随家人遇到了八年抗战中最危险的大轰炸!火车车厢被炸弹击中,死了好多人……经过了这次险些被炸死的空袭,我对日寇仇恨更深,对空袭却能淡然对待了,就像死过一次的人,不怕了!以后在重庆,每当空袭我能进防空洞就进,人多或没机会就不进。我爱看空战,希望看到日机被击落。
黄浦江畔哭义士
记:你在大学期间就与地下党接触了。当时知道他的身份吗?
王:他叫陈展(陈焕民),他的身份我当时就猜到了,但不点破。他交代的事我都尽力去做。经他安排,1945年2月我甚至冒名顶替为“中共代表团”的成员,与乔冠华、华岗等人同乘马歇尔飞机抵达上海,再去南京把我家老宅提供给《新华日报》社无偿使用……那时我最爱读《大美晚报》的副刊《夜光》,编辑朱惺公,又名松庐,江苏丹阳人。他宣传抗日,发表了《中日关系史参考》《民族正气——中华民族英雄专辑》《明代何以能平靖倭寇》《汉奸史话》……在上海广为流传。汪伪76号特工部对他发出恐吓信——还附了一粒子弹。朱惺公毫不畏惧,反在《夜光》上撰写了一篇《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的自供》作为答复。两个月后,特务用“铲共”的名义将他杀害。朱惺公死前在《夜光》上写了一首七绝诗明志,有“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的名句。我和同学凑钱捐给朱惺公遗属,我写的挽联是:“黄浦江畔哭义士,死为鬼雄,先生应升天堂;上海滩头恨暴徒,生是人渣,汉奸该下地狱!”
记:“八一三”抗战剩下的八百壮士,下落如何?
王:1940年5月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几位同学去上海胶州路看望著名的抗战“孤军营”的八百壮士和谢晋元团长。我们那天专门买了一束红彤彤的月季花。那天虽没见到谢团长,却表达了孤岛少年的爱国情义。我代表同学们向接待我们的团副上官志标说:“我们是3个学生,我们是来向你们致敬的!”我掏出身上全部积蓄,捐了20元给守军。上官团副流泪收下了,泣不成声地说:“我们对不住人民!”谢晋元团长后为日寇收买的叛徒杀害,年仅37岁。剩下的壮士被日本人抓去,关押在飞机场内,陆续押往东南亚做苦工,后仅有一百多人活着回来……
哦,往事不堪回首。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在回家路上,大声唱起了《八百壮士歌》:“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