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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野

来源: 2017-04-05 13:51:16

雪     野

陈德赛/文


作者简介陈德赛,男,1998年出生于成都。现就读于成都七中。全国中学优秀校刊《朝花》文学社编辑。学习之余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小说等文学作品。《星辰的鼓动》便是他近作。

血在雪野中冰冷的燃烧。

千重子就躺在那里。

她微微蜷着。

冰阳压在雪野远处白桦的黑影上,枯枝也将被点燃。

耕平跪在雪地中,冰冷的火焰在周围一并寂静的起伏。

耕平知道千重子死了。

他知道这一切。

他把头仰起来,冰阳寒冷的闪烁刺痛双眼。

他准备哭泣。

他想说什么。

现在,结局先写出来了。

他又读一遍,眉头皱起来。

“他为什么准备哭泣。”

这不是我写的。德赛想。

但它确实在纸上。

为什么不是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或者哭泣之后;而是他“准备哭泣”。

他会哭吗?

他不能确信。这一切都基于爱——耕平爱千重子。

他不爱这个女人吗?

德赛把笔撂在一边,挠头发。



日产4s店维修车棚里,德赛尽量不去回忆前天发生的,试图将思索投在雪野之中。

父亲抱着手,站在前面些的位置,天籁旁边。

“这个可能有点麻烦。”

“嗯。”

“估计是敲不起来。只能等它凹在那儿。”

技工用黑手套抹下嘴唇。在油污之中的双眼,斜视汽车引擎盖。

目光不由得跟了过去。引擎盖上的凹陷,波折斩断香槟色光滑的金属曲线。德赛移开视线,不小心移到车窗,空洞。裂纹与碎玻璃孤零,锋利刺骨的寒冷空洞引来无法挣脱的,喧嚣,一拥而上——

一拥而上。

绿灯亮了。

一辆印上泥土的白色面包车刹在挡风玻璃前面,横在马路上。

会发生什么。

显然驾驶座上的父亲不知道。副驾上的母亲不知道。

德赛感觉到什么。

面包车门被拉开了。一个戴黑线帽扛着棒球棍的先下来,眼神四处晃下,落在车上。后面又下来个戴铁手套的,咧开嘴露出黄牙。接下来还有黄毛红发、穿牛仔的嬉皮士、不穿上衣的肌肉;拖铁链的、拿警棍的;最后下来个披鲜红国旗的。

站定。一齐嚣叫几声,呼——啊!正义!为了祖国!

他彻底不懂了,呆坐在后座上。

披国旗的高喊一声,祖国!啊——

接着,其他几个嬉皮动起来,从两边晃过来。围住车子。

“等会儿把头埋下去。”父亲用平静的声音。

其中一个敲了父亲那边的车窗。

父亲顿了两秒,把车窗摁下来。

“老兄,后面还是未成年啊。坐了个娃娃啊。”父亲换了个语气。

“你晓得买这车,买这车的意思不。”嬉皮后仰矮小的身子,顶着努力向下瞥的目光,“晓得不。嗯。这意思。嗯。”鼻孔喷气。

周围聚集了一群人,操着手或者指指点点的,叽叽喳喳。

嬉皮意识到什么,在裤兜里摸了下。摸出钥匙。举到众人面前;又举到父亲面前。父亲的手依然撑在方向盘上,接着就是——

吱——

听见的可以想见香槟色被划开——飞起细碎的金属屑末中袒露出肌肤下的银色,吱——吱吱吱吱吱——

嬉皮像舞蹈的顺着手划出去的弧线转了个圈。再次把钥匙举起来,尖上挂了细丝和金属尘末。呼,他吹口气,然后咧嘴笑。用另一只手打个响指。

啪。

剩下的几个动起来,高喊:爱国、爱国、爱国、爱国!抵制日货、抵制日货!

接着。他记不清楚了。

他把头埋下来,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母亲的尖叫,父亲沉默;金属划裂的嘶啦,挨了重击的鼓声;围观者缄默;以及哀嚎狂笑雷声似的爱国。爱国!啊。

他不明白了。玻璃渣飞到头发里面,衬衣里面,脑袋里面。啊。

他抬头看了眼,窗户玻璃已经没有了。嬉皮在狂欢,怒火和着黑色的瞳孔激烈燃烧噼啪作响。

黑色瞳孔。国旗在风中斜着飘飞,鲜红欲滴。

一个玻璃片飞到他眼睛下面,扎进去,红色液体流下来。冷得慌。

德赛闭不上眼睛。

真精彩。真迷人。他摸下淌到下巴尖的液体。

摸下右眼下面缝了四针的伤口,一阵酸水涌到喉咙口。他咽下去。踉跄跑出修理厂。

呕——

混浊的黄色液体全吐到下水沟。

他不明白了。

父亲追出来,站在不远处,张嘴想说什么。

他挥手,止住父亲。

“没事......我自己来。”

轮到他们来弄清楚了。



“这次写什么?”爱问德赛。

她在小木桌对面,手支着桌子,坐在高脚椅上。

看着德赛眼睛。

“写雪野。”

“哦。”爱又说,“没事嘛。”

“什么。”

爱伸手,触碰德赛眼下的伤口。

德赛往后缩脑袋。

“痛?”

“倒不是。有点痒。”不抬头看爱。

德赛右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把视线从本子上抬起来,爱的脸上,有两圈烟熏似的黛色,与薄冰似的凄白。

“不要担心我嘛,我又没死。”

爱摇头,把手机拿到德赛面前。黑色屏幕中,他看见自己紧咬的牙关。

啊。

“没事。”德赛试着笑。

埋头写下去。

风声紧了。

雪飘在耕平手上,他才听见叩门声。

耕平犹豫一下。

南墙的窗纸在风中哗啦作响。

耕平从炕边站起来,移到门边。

“谁。”耕平盯着木门,一手握住门栓。

雪飘进来。被风卷向燃烧的残烛,消融在寒冷中......

“我。”是假作沙哑的声音。

耕平明白了。拉开门栓。

那是件黑色呢子风衣,明显大了。把她的头发与眼睛都藏在衣帽里。

他赶紧将女子让进屋内。

把头探出屋外看左右,街上风在呼啸,空无一人。寒冷得令他窒息。

关上门,重新插上两个门栓。

两个人坐在矮桌对面。残烛歪倒在烛泪里,昏黄的光恍惚闪烁着。

南墙的窗纸依然欲坠难离,飘摇不定。风把火光与人影印在墙上时大时小的颤抖着,光线张牙舞爪。

“要糊点纸了,窗上。”千重子把衣帽取下来,眼睛从发丝的阴影里现出来。黑大衣下是一件白褂子。

“嗯。”两个人的目光在昏黄中四处搜寻,最终重叠在一起。

那是一双黑色的眼睛与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变换的风中雪中相互注视。

风吹乱了雪的行踪,窗外的风声压住沉默的。“他们......”她的话音终于难以包裹颤抖。“我......杀了一个......”

微弱的烛光试图逃离黑夜的谴责,在这深刻而彻骨的寒夜中摇曳。千重子的泪水涌出来,她不再注视耕平,目光斜落在残烛上。这不是个眼泪的年代。

“我杀死了......一个孕妇......”

耕平知道。他知道在那个魔窟。在这个地狱。昨天死去的是母亲,今天受辱的是女儿,明天被解剖的,是另一个。

他的手在桌下紧紧攒住。

“她说......她说。救救孩子。”她哽咽着。“拿解剖刀的人......像看一具尸体。但。那是母亲......孩子......我。我倒在地上。倒在那里......什么也没能。没能......”泪水浸湿千重子的脸庞,滑下弧线。

耕平知道。战前他已经知道,在这样的时代,会害死她的。她这样的医生。

“等我。等我醒过来。我问爱,那个女人......已经,已经......”烛光中的泪水在寒风与雪尘中晶莹剔透的闪烁。

耕平咬紧牙关。

他放下笔,抬起脑袋。

爱依然注视着他,看得出神。带着一点忧郁的眉毛斜着。

“爱。我说,我不想她死啊。”

“谁啊?”

“小说里的女主角。”

“那就不死啊。”

“但这样的环境,日本女人和一个中国男人啊......可能必须死。”

“你保护好啊。就让他们逃走好了。”

爱露出微笑,伸出双手,合住德赛左手,传来温热。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

他一口把浓缩咖啡闷下去。好苦。

“嗯。”

“逃吧。”耕平挤出两个字。

千重子从泪水中抬起头来,朦胧的双眼看着耕平的眼睛在烛光中闪烁。

“去北边,漠河,塔城,兴安岭,蒙古。”

“嗯。”

两人跪在地上,紧紧抱在一起。

黑夜的月亮睁开眼洞彻了,用无情的寂静包裹着,吞噬着,烛光。

这就是在1945年那个无比寒冷的冬天,哈尔滨的爱情故事。



去外地旅行散心。

去哈尔滨吧。德赛说。

这样来到北方。

现在他坐在出城的公车上。

好冷。

冰雪纷飞。他把照片发给爱。

“注意保暖,小说加油。”爱回过来。

“嗯。”

刚才暴露在洞穿厚衣的寒风中,躯体仍然抖个不停。一件大衣不够啊。

车里有暖气,肌肉慢慢松弛下来。

他一边看窗外一边想。

耕平沿着松花江冰封的河面走。呵出气,水雾瞬间结冰。寒风凛冽。从深蓝,浅蓝,透明交错的冰面上,刮起来,仓促的在沿河路上长啸,扑在脸上,扼住呼吸;疾风沿着空荡的脖颈,窜进漏风的皮袄。看一眼刻着“满洲里”的石桩。不露声响的走过去。

在这冬季,这样的环境中,逃得出去吗。

他来确认,爱是否能让他们活下去。

人行道上,泥土和着整块的褐色坚冰,有个女人踩上去忽然滑倒了。狠摔下去。

公车前后摇晃车身,发动机在后面疲惫一声,继续往城外驶去。

高耸的烟囱红砖被熏黑,污垢爬满塔身一片褐色。弄不掉。

“嗯,小哥,以前那玩意儿用来烧尸体烧咱中国人,”旁边坐的东北男人,“做实验死了就给扔。奶奶小日本的。”指着窗外对德赛说。

耕平走出城,到了桦树林。远处的烟囱凌驾在树的枝干上,冒出一阵黑烟。

又有人死了。

往前继续走。

千重子已经等在那棵树底下了。爱也在那里。

七三一部队遗址前,报站台了。德赛把大衣领子立起来,起身和旁座的人挥手。

后门打开,冷风袭来,卷入衣领的缝隙。

巨大肃黑的建筑,沉默棱角,切割后面白色的雪野。

罪证陈列馆。

德赛站着。

过了会;走进去......

爱帮他们逃出去,逃离哈尔滨。

两人在白桦林中穿行——漆黑的树干,栅拦,刀,插满地面,寂无声息。

他们抛下一切。

远离炭疽杆菌。

鼠疫。

死亡的化学试剂味道。

陶瓷细菌弹头。

培养箱。

解剖刀。

活着正死去的人。

马路大——原木。

不被称为人的。原材料。

德赛从水龙头里捧水,喂到嘴里,吐出来。呕吐的酸味还残留在喉咙里面,挠着嗓子。

刚才看到一半,他吐了,又一次。

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面惨白的脸。

他明白了。

爱说在北边给他们造个木屋。让他们逃到那里去。抛下身世:实验员,老百姓;日本人,中国人。与世隔绝,无争余生,浪漫主义。无所谓其他人的目光。

这样至少是自由了。

但是现在,看着这些,千重子露出笑脸,往后躺倒在雪地里。

雪地柔和的抱住千重子。

多久没这样了?耕平不去想。

他跑过去,扑在千重子身上,鼻尖挨鼻尖。

耕平真切体会到,自由开始了,激荡着一种冲动。

他伸手解开千重子的上衣,手探进去,一面吻住千重子;千重子也把舌头交出来,紧紧搂住耕平。热气腾起来。

雪野一片寂静。

耕平拉开千重子的裙子,伸手进去摩挲。湿了。他把下面掏出来,放进去。千重子搂得更紧了,看着耕平,笑颜染红了。热气裹住两人。

但是。

潜伏的冷风猛然侵袭过来!在白桦的枝干间挂起叽叽喳喳的喧嚣,横扫雪野......

他萎了。

没能放进去。

千重子明白了什么。

一道泪水从千重子脸上滑下去。

“没关系。”她说着,起身跑开去。

耕平愣在原地,凝视空中。他满脸惊异。

跪在雪野中,零零散散,没什么参观的人。空旷的雪野只剩下毒气室、储藏室、防空洞的残垣和焚尸炉的烟囱。

德赛从石子路上下来,走进雪地,往雪野深处走。雪没过脚踝,深厚的脚印寂无声息。

一声枪响。

惊醒了耕平。

枪声回荡在雪野的空旷与狭隘之中。

接着,远处千重子的身影像凋零的桦叶,偏倒下去。

他愣住一秒。

然后猛的跑起来,试图从雪野中拔起沉重的脚步。

但是他只能走。

那个身躯越来越小,愈发的远离了。

他只能走,雪野还在吞噬他的脚步。

他朝着千重子。张着的嘴说不出什么。只是朝空中呼出苍白的气息。

他看冰阳;四下远离的白桦漆黑无声的冷酷身影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无边无际的雪野始终找不到尽头。

还有远处躺下的娇小身躯。

啊。啊——

发不出一丝声音,雪野闭上了他的嘴。

直到步入深处。

灰暗天色,悬着真白的冰阳,他望着那冰阳,白色逮住他,从脚下藤蔓一般纠缠上来,攀入脑海,开始燃烧。冷焰没有热量,延伸到身体每一处末梢;压住地平线,喘不了气的紧张,冷却后,疯狂的白涨上来,淹没视线。

他倒在雪野中。

冷......



我看眼表,指针在黑夜中暗自发光。三点。

如约的黑暗彻底来临。

我看见他在读桌上的小说。

现在他看完了。

正准备从窗口离开,他转头看见了我的眼睛。想必双眼一定燃着冷焰。

我从床上起来,走过去。

他一动不动的注视我。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一片漆黑。我顺着他的目光,注视他,那双眼睛溢出来银白的光芒。

他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我。

很好。我也等待很久了。

我侧身从桌上把我的小说拿到手,团成一束。黑暗之中我凝聚起意识,小说褪去面象,露出真实的模样。一把有鞘的刀。

“是你写的结局吗。”我问。

黑影缄默。

“你是谁。”仇恨。战争。虚无。还是谁?我用左手把住刀鞘,右手握紧刀柄。汗水和肌肉都在颤抖。我想着雪野狰狞绝望的白色,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依然缄默。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

汗水滑上刀柄。

沉默降到冰点左右。雪野来了。白色冻结了空气,从我内心延伸出去铺展到整个空间。

好冷。呼。呼出的气瞬间凝结。

我用力拔刀出鞘,居合砍过去,银光寒冷,一道弧线闪电劈在他身上,拉开一道深长的口子。这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双海般澄澈的眼睛,仿佛洞悉了我心中的一切......他流下的泪闪出银白的月光。

刀在他衣服上拉出一道漫长的伤口......

我看着他。

窗外的风涌进来,鼓起他被切开的外衣。衣下掩藏的白光涌出来照亮整个房间,温暖瞬间熔化了雪野。透进我的肌肤同沁润脑海的柔和连接起来——身体溶在暖光之中——听见平静的胎动——感觉在温暖的海水中呼吸——在更为遥远的深处聚集在一点......

刀被包裹在柔和之中,从手边水般滑落下去,散成只言片语的诗句。

我只想坐下来,闭上眼睛。

“本该是这样......”白光满溢的人说。



在青城山腰,我看眼背后的爱。

“没劲啦?”

“我还可以走!悟道自然!”爱撇撇嘴,“姐姐今天心情好!”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脚步轻快起来。

“想好结局了?”爱喘口气。

“嗯。”柔和的气息——黄土大地孕育的气息昭示一切已在和的山水中结束。战争,仇恨,怨念,苦痛,绝望,一个崭新的结局与崭新的开端。

风从山林深处落下来。



耕平看向空中。

千重子的鲜血燃烧起来,将雪野的寒冷逼向角落。

耕平的眼中在燃烧:一切阴冷都随火势蒸发、懦弱不堪的逃避、冰阳绽出的裂纹、白桦噼啪的烧起来。

他跪在那里。

他看着千重子的脸庞。最后的冰是她已凝结的最后一滴泪。

耕平在火焰之中站起来。火焰包裹他的身影。


结局会是这样吧。德赛又怎么想呢。

我想了很久。

但是逝去的已不可追回了。

爬山的时候,古老的树枝裂开,砸下来。砸在他头顶。

我就在他后面......

凶手是谁?自然吗。时代吗。是我吗?我不想臆测......

血淌下去......德赛倒在那里......

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窗帘、被子、包伤口的布,床头的百合,护士、医生,他,就躺在这片白色之中。

正在黑夜中和谁搏斗吧,他紧闭着双眼,时常露出紧张的模样。

呼......

我......只能在这里等待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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